- 孤灯 ——纪念我的奶奶
- 作者:刘青青 文章来源:宿迁市广播电视总台 更新时间:2024-09-23 14:40:13
今年清明节凌晨三点,姐姐把我叫醒:咱回家吧,奶奶走了。
奶奶偏瘫卧床4年,终于走完了她82年的艰难岁月,忽然离我而去了。
听闻死讯,我心里绷了太紧的弦丝,砉然断裂。奶奶这凄苦悲凉多舛的一生,如苍茫大海上的孤灯,发出凌冽寒苦的微光,终也无法照亮生命的幽暗。
奶奶一直有病,即便在年轻时,也时常昏厥,但乡村医生给不出明确的病因,只说是“脑子里有东西”,于是在昏厥后,挂上水,慢慢就好了,又能下地干活。在医疗条件落后的乡村,就算晕倒,她也不愿意去看病,她会说:费那钱干啥,还不如买点鸡蛋吃!直到2017年5月,奶奶在去厕所的时候,突然觉得两眼发黑,但她尚有意识,还怕突然倒下摔伤自己,于是慢慢往下蹲,然后躺在了地上,失去意识。医生给拍了片子——冠心病又犯了。好在,那次没有大碍。但是,到了11月,情况急转直下,她在一次晕倒后,就直直地摔在地上,晕了过去。我爸紧急打了120,把她送到医院,经检查,脑部有淤血。在那次,住院了一个多月,才回到家,但是,再没能像从前那样站起来走了——她坐在了轮椅上。当然,坐在轮椅上,还是后来的事情,刚出院到家的那段时间,只能躺在床上,右边身子完全没有知觉,大小便失禁。我从网上买了成人尿不湿寄回家,买的时候,想起小时候跟奶奶住,我夜里突然干哕,吐了好多食物残渣,把被子给弄脏了,奶奶还问我:我现在给你洗被子,等我老了,你给我洗被子不?当时,我还有点不好意思:等你老了再说呗!现在,我连给她洗被子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奶奶名叫张福兰,属兔,娘家在张土城,距离我们老家六里路。她在家里排行老大,下面有三个弟弟,三个妹妹,小时候,她娘家是地主,方圆十里算是比较有钱的,在大家都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,她娘家竟然还能隔三差五喝顿羊肉汤。
我爷爷叫允富,小名贯成,属小龙,小奶奶两岁,之所以起名贯成,就是家里人看他比较娇贵,盼他长大成人的意思。我曾祖母,在我们那里,都叫老奶奶,是小脚女人,身子较弱,在生我爷爷之前和之后都生过几个孩子,但都不幸夭折了,最后,只有爷爷一个人活了下来。孩子夭折的现象,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农村,太普遍了,所以每家都会多生几个孩子,以增加孩子活下来的数量。
奶奶和爷爷,不用问,肯定是媒人介绍,这个媒人就是我一个老舅爷爷,也就是奶奶的一个叔叔。在结婚之前,他们没有见过面,这也是那时候当地的风俗,只有在结婚当天,才能知道结婚的对象长什么样。这就有点像赌注,你压根不知道你所嫁的男人是个什么样,你更不知道你所嫁的这个家庭是什么样,拿这场婚姻当一个赌局,如果结婚当天你看到的男人让你满意,那么,这场赌局,你就赢了。否则,即便输了,你也只能凑合过下去。奶奶的这场赌局,结婚当天来看,是赢了,因为爷爷长的魁梧,相貌堂堂,但是,从往后的几十年来看,奶奶输的一败涂地。
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,一个男孩出生了,如果这个男孩活到现在的话,我就多了大爷大娘,还有堂哥堂姐之类的,可惜,活了一岁多,因为一场疾病,死了。当时发烧了三天,一直没有退下去,当时可用于治疗的药物匮乏得厉害,况且,就算有药物,大家更信奉的还是神老妈妈。带一岁多的孩子去神老妈妈那里,让她给驱赶身体里的鬼,灌下去带着香灰的半碗水,结果,在孩子发烧三天后,终于,死了。我能想象的到,奶奶抱着那幼小的发凉的身子的时候,是何等的悲伤绝望。奶奶抱着孩子的尸体坐了一夜,流了一夜的泪,等到天亮的时候,老爷爷(曾祖父)接过尸体,放到擦子里,挎着擦子,埋到屋后的坑里了。我不知道那个坑里有没有埋着其他孩子的尸骨,如果没有,他一个孩子该怎样度过这冰冷黑暗孤独的漫长岁月。
又过了一年,我爸爸出生了,这次,全家人更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个得来不易的男孩,取名:留根。把根留住。似乎也在向老天爷祈求:求求你了,老天爷,把这个孩子给留下吧,留条根吧!根,是留下了,但,这个孩子自小体弱多病,动不动就生病发烧,这次,全家不敢再去找神老妈妈,就老老实实地吃药治疗,虽然病情恢复的慢,但,好在,没有生命危险。
日子就这样,在照顾一个多病的孩子的光阴里,往往地往前推,在爸爸3岁的时候,奶奶又怀孕了,这是喜事,老家人图个多子多孙。但是,“有一喜必有一悲”的古老定律在这个家上演了,而且这个“悲”,简直是把这个家拖入无底的深渊。
我时年23岁的爷爷贯成,得了急症,毫无征兆地病倒了,躺床上爬不起来,他招呼3岁的儿子到床头:以后,要听你娘的话,听你爷爷的话,听你奶奶的,爹走了。3天后,奶奶永远地失去了她的丈夫。
继21岁丧子之后,25岁又丧夫,无法想象的苦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心里来回荡漾,每每午夜梦回,她都要趴在床头痛哭一场,哭命苦的自己、不公的命运,还有可怜的孩子。然而第二天起床后,看到满鬓霜白的公婆,看到3岁的幼子,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,她知道:日子还得过下去,比较难捱罢了。
几个月后,一个女婴出生了,就是我的姑姑梅英。
一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,与公婆一起艰难度日,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缺衣少食,常常朝不保夕,这让奶奶更添一份哀愁。
而我的奶奶在那个时候,学会了抽烟,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,只见过两个女人抽烟,一是隔壁村走街串巷保媒拉纤的媒婆,另外一个就是我奶奶。小时候,我常常嫌弃奶奶抽的劣质卷烟的气味,常常觉得我奶奶嘴里有一股常年抽烟留下的怪味。现在想来,度过那些漫漫长夜,度过那些生命里的灰暗岁月,这些劣质的卷烟,何尝不是给了她虚妄的期望,与麻痹的自欺呢?
好在,当时我老爷爷在大队里当仓库保管员,常常可以在怀里偷拿一点粮食回家,奶奶怕被人发现,于是在半夜里起床,偷偷把粮食磨成面,让家里两个幼小的孩子喝顿稀饭。而我奶奶的娘家,虽说当时家里的地已经被分出去了,不再是地主,但好歹没被打倒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常常可以接济奶奶。奶奶在那些年,常常是把两个孩子哄睡之后,走6里路,深夜赶到娘家,她娘每次看到她,都要抱头痛哭一番,这个可怜的长女,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受尽岁月的折磨,心疼不已,但是,她娘也无能为力,改变不了任何现状,所以,只能把心疼融在给她的那一包包粮食里。奶奶说:每次,怀里揣着从娘家带的粮食返回的时候,她走一路哭一路,走累了,就坐在路边的地里哭,因为四下无人,她在老娘面前压抑的哭声,终于可以放开了。
我常常问她:你一个人大半夜走那么远的路,不害怕吗?她说:咋不怕?也怕,但那时候就顾不上害怕了。
曾经有一次,我爸在夜里不肯睡觉,没办法,我奶奶就背着我爸去她娘家,半路上,我爸爸就睡着了,奶奶就背着40斤重的孩子步履蹒跚,等到了她娘家,我奶奶说“都热得棉裤里往外淌水”。她娘心疼地说:要不就让小孩在这里住一天,你自己回家吧。我奶奶说行,哪知道,我爸死活不同意。于是,我奶奶就拿了粮食又带着我爸往回赶,而我爸走两步,就让奶奶背三步。因为走走停停耽搁了一些时间,天快亮的时候,才走到一个叫奚庄的村子,一户人家的狗已经跑到门外,看到这陌生的娘俩,立马亮出獠牙,我奶奶赶紧找到一个棍,一手托着背上的我爸,一手拿棍驱赶狗。谁知道这个时候,从另外一户人家又跑出来一只大黑狗,我奶奶一不留神,就被大黑狗咬在腿上,幸亏被及时赶到的主人把狗打跑了。于是,主人就从大黑狗身上剪下来一撮毛,用火柴把狗毛烧成灰,用水搅拌成糊状,涂在伤口处。这是土方法,治疗狗咬伤。就这样,我奶奶一瘸一拐地回家了。
回到村子的时候,已经有邻居早起,人家问她干啥去了,她不敢说去娘家拿粮食了,只说摘了点树叶回家煮煮。奶奶每次说起到娘家拿粮食的事,都说多亏了她娘家才没有饿死,而她更感谢她娘没有给她裹脚,才可以让她在夜里轻快地来回走10多里地。在我奶奶小的时候,她的那些小姐妹都要裹脚,我奶奶在她祖母的监督下,也裹了两天,但是,她娘深知裹脚的痛,不愿意让女儿也受这苦,所以顶着冒犯婆婆的压力,才没让我奶奶和几个妹妹裹脚。
在接济与被接济里,在星光流转之间,在俩孩子慢慢长大的岁月里,奶奶的丧夫之痛被渐渐稀释。但是,俩孩子的羸弱身体,又成了她的心头病。
我爸爸在七八岁之前,用我奶奶的原话就是:没有一天安生日子。可能是奶奶在怀爸爸的时候,因为刚经历丧子之痛,身体与精神都很消沉萎靡,导致气血不足,所以爸爸自出生后,就身体孱弱。风一吹,生病了;天一热,生病了;天一冷,生病了;受到惊吓,生病了;大哭一场后,生病了。
所以,在那几年,奶奶每晚都要守着生病的儿子,夜不能眠,所以也落下了常年失眠的毛病。而那几年,奶奶也学会了神老妈妈那一套,常常在我爸睡着之后,在床头点上香,拿我爸的鞋子在香上绕几圈,然后,把鞋子放在我爸的枕头下面,一边放一边说:大鬼小鬼都走开,小孩快到娘怀里来。或者是拿一个碗,装一碗清水,拿三根筷子,让筷子牢牢地站在碗里,嘴里念着:是你不,是你吓我家小孩的不?是你你就站住,以后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,就别再吓小孩了。
到底有没有用,奶奶也不知道,反正病情时有反复,只是奶奶记住一条:坚决不给孩子喝撒上香灰的水。
在我爸7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,差点让奶奶的心碎成齑粉。
彼时,山东农村很多家庭在院子里都有粪坑,就是挖一个大坑,在坑里填上土、树叶、稻草之类的东西,平常生活污水、垃圾都往坑里倒,让它自然发酵,等一年左右的时候,再挖出来,拉到地里给庄稼施肥,是天然的好肥料。正值“狗都嫌”年纪的我爸,在粪坑旁边跑闹,一不小心掉下去了,我老爷爷赶紧手忙脚乱地跳下粪坑,把我爸捞上来,捞上来的时候,就已经奄奄一息了,因为胸前在汩汩流血——粪坑里的碎玻璃片划开了他整个胸膛!
关于我爸后续是如何治疗,如何康复的,奶奶说都忘记了,只记得“要命了,要他命了,也要我命了”。
但是,命运的神奇就在于,在那一场大难不死之后,我爸的身体渐渐变得强壮,不再整日病恹恹的,慢慢地也长成壮小伙了。
而本以为这个孩子身体康健,一切都向好了,没成想,这个时候,我姑姑又生病了。
姑姑的病,也说不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病。只是,十来岁的姑姑会闷闷地自己坐在屋里,和谁也不讲话,而且,还会对着墙壁喃喃自语,问她在说什么,她又不讲话了。突然有一天,姑姑从椅子上滑坐在地上,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,奶奶吓的把吃饭的碗都扔了,把自己的手伸到姑姑嘴里,让她咬着,一家人正准备拉姑姑去医院的时候,她又清醒过来了,还说:没事,不用去医院。自那以后,奶奶就十分关注姑姑,生怕她发病。又过了半年时间,姑姑再次发病,依旧是浑身抽搐,满嘴胡话:“姥姥,你来带我走吧!”那个时候,她的姥姥已经去世。
我奶奶非常害怕,听人说济宁有一个老中医专治这个症,可是去济宁,交通是个大问题,我们老家在山东与江苏的交界处,交通尤其不便,但农村人有的是脚力。于是,奶奶和我老爷爷两个人,在吃完晚饭后,就用地排车拉上我姑姑,整整60里路,一个人在前面拉,一个人在后面推,走了一夜,天刚微亮就到了单县,汽车站还没开门,在汽车站门口等了两个小时,才坐上了去济宁的汽车,可是车快到济宁的时候,我姑姑清醒过来,说:娘,咱不看了,咱回家吧,我好了。可是,车都快到济宁了,怎么能不看呢?我姑姑非常固执,非要下车,在车里大喊大闹,我奶奶和老爷爷两个人就把姑姑按在座位上,好不容易才捱到济宁。但是,下车之后也是两眼一抹黑,中医到底在哪呢?就到处问啊,到处找啊,从早上找到了下午,好容易找到了,老中医看了看,就说是“羊角风”,开了几服药就打发走了。
姑姑吃了药之后,也慢慢好转,犯病的间隔越来越长,后来,慢慢长大,也就彻底好了。所以,后来,每当我们说起孩子生病的时候,奶奶就会用她的亲身体会告诉我们:长大就好了,长大就好了!
奶奶的一双儿女,和其他农村的孩子一样,长到20岁就开始结婚、生子,奶奶又开始了承担照顾第三代的责任,我们家姊妹4个,姑姑家2个孩子,都穿过奶奶做的棉袄,穿过奶奶做的鞋子。我在初中的时候,奶奶还给我做绣花鞋,那时候,她已经60多岁,一边绣花一边说:我老了,不行了,眼睛都花了,以后也不能给你绣花鞋了。
后来,我开始住校,回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,每次回家,奶奶都会问一句:在学校能吃饱不?我说能,而她看到我每次碗里都不剩饭的时候,就笃定地说:在学校肯定吃不饱。于是,就跟我老爷爷说:学校里的饭都是骗人的,就哄小孩钱,你看,都饿成这样了。又转头对我说:你走的时候,多给你爸要几块钱,多买点饭吃。
在2000年,我老奶奶去世了,奶奶披麻戴孝送她入坟。2008年,我老爷爷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病危后,去世了,奶奶披麻戴孝送他入坟。2013年,我老外爷爷(奶奶的父亲)也去世了,奶奶披麻戴孝送他入坟。自此,奶奶再无长辈。2016年,奶奶的三妹妹也去世了,但奶奶到现在都不知道,没有人告诉她。现在,奶奶的弟弟妹妹们,也再无长姐,爸爸和姑姑也再无父母,我们几个也再无奶奶。
我小时候一直跟奶奶住,奶奶疼我,但是,长大后,我却没能让她有所依靠,感觉她的内心依旧是漂泊不定的。有一次,我给她帮忙在地里种花生,坐地头上休息的时候,余晖洒在祖孙二人脸上,我觉得夕阳好美,问奶奶:好看不?奶奶却换了个话题:你说人活着干啥?还不如死了。我问她:为啥?她说:太苦了,这些苦都怪你爷爷。我说:我爷爷都死多少年了,你为啥怪他?奶奶说:他要是活着,我不就想什么时候死,就什么时候死?现在,他早早就蹬腿了,我现在想死也死不了。我问她:你为啥想死?她不再说话。
我们只知道担心奶奶的艰苦和无助,并害怕别人指斥我们的不孝,却很难理解她内心的真实需要。我曾经问她:俺爷爷死了,你为啥不改嫁呢?奶奶叹口气说:那时候不兴哎!然后,又拿起锄头继续干活,锄了两下后,又说:我要是带小孩走了,你老爷爷老奶奶还活不活了?
于是,奶奶守寡57年。所以,即便写完奶奶的一生,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孤寂到底有多深?她的凄凉是否有处诉说?她的悲哀是不是也可以一同埋葬?她遭受的苦楚现在是否已成极乐?
奶奶说:我这一辈子,就是来受磨难的。她的一生,就像漂泊在海上的一盏孤灯,永远无法照亮深重的苦涩,也许只有经过的鱼,才会看到那一丝稀有的微光。